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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章 漁父引(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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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光盲了皇後的眼,她不得已低頭閉眼。然而眼前卻還是一片耀眼的雪白,空落落的。

“你走吧。”

“小樓來了,娘娘不肯聽小樓唱一段?”

“天寒地凍,你能唱得了什麽。”

“為了伺候娘娘,便是天寒地凍也要割開了嗓子,讓裏頭淌出血來潤了喉嚨,也要伺候娘娘盡興。”

他是唱慣了戲的,那口中沒有限,混亂胡說,把什麽割喉淌血的話生生地說出口,那清亮婉轉的話聲,似曲指成扣,在皇後端雅的面門上,荒唐敲打一般。

孫渺看了自家的主子一眼,覺得這話甚不妥,卻又不知道哪裏不妥。正要開口勸皇後回宮,卻聽皇後道:“你前日在怡情舒史裏唱的那出是什麽,其中有一句:可憐儂在深閨等,海棠開日我想到如今……”

陳小樓擡起頭,仍塌腰跪著。

“《春閨夢》(這個戲是程派的戲,大約在193X年出品,這裏借用,不要考證了啊。)唱段,新婚三日即與郎君分別的張氏,因思夫心切,夢見丈夫回來,在夢中與丈夫相會。後面是:門環偶響疑投信,市語微嘩慮變生。因何一去無音信,不管家中這腸斷的人。”

“唱這一段吧。唱完就拖下去打二十竹杖。”

孫渺聞言一怔。

“娘娘,這……”

皇後沒有應孫渺的話,只低頭看著陳小樓。

“知道為何?”

陳小樓將身子伏低,唱慣了青衣的人,舉手投足之間皆有一段病弱風流。

“知道,小樓不配憂娘娘之所憂,只配嘔心吐血,討主子娘娘的歡。”

說著,他伸出一只手,纖細的手指觸到皇後金鞋。牡丹繡紋襯出那只手有別於男子的蒼白細膩,皇後猛地又往後退一步。那只手失了倚靠,就落在了地上,輕輕捏成了拳。

“娘娘開心,打死小樓也該。”

皇後聞話,眼眶莫名一紅。但心裏卻是又氣又恨。

她不肯再說話,轉身往浮碧亭中走去。

漏冬的寒雁撲騰著翅膀落在水間,水中的枯荷像經過一場大火得焚燒一般,顯出灰燼的顏色來。

陳小樓在雪風裏掙紮出了腔調。沒有絲竹管弦做配,纏綿婉轉全現於他那副嗓子裏。他沒有起身,跪唱《春閨夢》中張氏思郎的那一段唱詞。

可憐負弩充前陣,歷盡風霜萬苦辛。

饑寒飽暖無人問,獨自眠餐獨自行。

可曾身體蒙傷損,是否風煙屢受驚。

細思往事心猶恨,生把鴛鴦兩下分。

終朝如醉還如病,苦依薰籠坐到明。

去時陌上花如錦,今日樓頭柳又青。

可憐儂在深閨等,海棠開日我想到如今。

門環偶響疑投信,市語微嘩慮變生。

因何一去無音信,不管家中這腸斷的人。

畢竟男兒多薄悻,誤人兩字是功名。

甜言蜜語真好聽,誰知都是那假恩情。

皇後沈默地坐在亭中。

枯樹枝頭落而未化的霜雪,伴著他的聲音,一抔一抔地落下來。孫渺立在皇後身旁,眼見著皇後眼中氤氳出水光,婉如明月入寒水,竟有淒惶之感。

陳小樓唱完最後一句,餘韻浮於水上。兩三只寒鴉突然驚飛而起,串入無雲的天幕之中去了。

皇後仍坐在亭中,靜默不肯出聲。

孫渺彎腰在她耳邊輕喚了一聲:“娘娘,唱完了,眼見要下雪了。咱們回宮吧。”

皇後笑了笑,低頭看了一眼仍然跪在亭外的人。

“去養心殿。本宮要請見皇上。”

“娘娘,要不要問一問張得通,這個時辰,皇上怕是在議事。”

“無妨,本宮候著。”

說完,她起身往亭下走去,一面走,一面道:“傳桿子,打吧。”

有人敢給,但未必配給。

捧心嘔血討她一笑。無論他是真情,還是希圖名利而不要命的撩撥,這種事只有陳小樓那樣卑微的戲子會做,皇帝那個人,連她的眼淚都不在乎,別說太平歲月裏,稀疏平常的笑容了。

皇後覺得有些諷刺,斷絕情愛念想之後,反而變成了“怕有漁人來問津”的模樣。好像除了皇帝以外,其餘的人的愛慕,都是對她的冒犯和褻瀆。久而久之,她自己的竟然也有些不明白,她究竟是執念皇帝這個人,還是執念皇後這個稱謂。

她一面想,一面擡頭看向遠路。

陰郁在雲層裏的雪已經下了起來,白茫茫地遮蔽她的視線,只有養心殿的黃琉璃瓦歇山頂破大片大片的雪影,與她相行漸近。

***

養心殿前殿還在議直隸的災情。

皇帝坐在中政仁和匾下一言不發。王授文今日告了病,並不在殿中。於是換了程英執筆。這會兒墨都餵飽了筆毫,宣紙也鋪好了半晌,皇帝卻一直沒有開口述旨。

程英畢竟上了年紀,在養心殿裏站了大半日的規矩,眼睛都凹了。

他正要擡手揉眼,卻聽皇冷笑了一聲,手中的朱筆隨手拋下,啪地一聲摔到地上,張得通趕忙蹲身去撿。

“聖賢之書爛肚,春闈,秋闈,,給朕朝廷就挑出了這些膚淺之徒。”

程英知道皇帝說的是之前禦史奏報的京城幾個舉子,陳文柄,張虛良等人執筆的文社刊論。其中有人以董仲舒的五行學說,闡述宅異之因,本質無非妄解:“凡災異之本,盡生於國家之失。”

王授文深知,這些人無非是被張孝儒等人利用。而八旗的各大門戶不滿皇帝從他們的銀庫裏薅錢給直隸三河的凍死鬼們使,才都跟著附和上去。只是,他們畢竟不敢明說皇帝的不是,因此就把矛頭對準了他們這些受皇帝信任的漢人,自己的女兒無非是代他們這一黨的人受過,成了個活靶子。

王授文此時是有話不能說,見了皇帝又著實難受,因此才告了病假。

程英多多少少知道王授文和王疏月的處境。這會兒聽皇帝這樣說,忍不住道:“臣為萬歲不平。”

皇帝寒聲續道:“查封孟林的幾個舉子結社。”

程英道:“那陳文柄,張虛良等人皇上打算如何處置。”

皇帝沒有立即回話,沈默良久,起身走到殿門前。

那日殿門並沒有完全地閉合,內暖外寒,輕易地引出了穿堂風。炭火在雪沫子下面劈裏啪啦地響著。皇帝望向養心殿外白忙忙的雪道,不知不覺有捏了拳頭。

“程英。”

“臣在。”

“這些人交給刑部議罪,你去給王授文傳旨,讓他去刑部同議。”

程英應是。又道:“恐怕王老大人,要告避嫌……”

皇帝擺了擺手,止住他的話道:“朕知道,那裏面有他的學生,你告訴他,他的想法,就是朕的意思。仕子乃朝廷之磚木,況都是年輕的血肉和脛骨,本不該拿去給醇親王這些人做杠子敲。朕想過,刑部揣朕的意思,怕會見頭顱。但那不是朕的本意。王授文把這一層悟到了,就不敢再跟朕說什麽避嫌。”

程英動容。

他也算是皇帝相處了很多年的老臣子,見慣了皇帝的疾言厲色,為政從不手軟,他原本以為,陳文柄這些人年輕人難逃一死。但他不曾想,這位同樣年輕的皇帝,竟有心胸和深意,來恕這些人。

說來都是寒窗多年苦讀上來的人,他對這些後輩也是有共情之處,見他們掙了命出來,心裏感懷,人又上了年紀,想著眼睛就發紅。

“皇上仁慈。”

皇帝沒再說話,君臣兩個同望道上密密麻麻的大雪。

感受,情懷在各人的心裏,不盡相同,但又都需要時間來慢慢平覆。

約摸過了半盞茶的工夫。殿內炭火已經燃盡一會兒了,程英的背脊漸漸生了寒意。他正欲開口說什麽,卻聽何慶在殿外回道:

“萬歲爺,主子娘娘請見。”

皇帝“嗯”了一聲,松開負在背後的手,對程英道:“你跪安吧。”

程英便不再說什麽,應了“是”跪安。

剛走出殿門。便在月臺上看見了候立的皇後。

她今日穿著一身正紅色的氅衣,外罩銀紅色猩猩氈的鬥篷,立在厚而密的雪中。神色竟被那端正的顏色襯得落寞。

程英請了個安,並不敢多言,冒雪繞到江山亭後去了。

前面殿門洞開,張得通迎出來,恭聲回道:“萬歲爺去後殿了,奴才引娘娘進去。”

皇後褪去身上的鬥篷,遞給孫渺,讓她在外面,自己跟著張得通穿過“恬澈”內門,一面走一面道:“今兒議事,王大人不在麽。”

“哎喲。”

張得通舌頭打了個顫,後宮不得幹政,這話皇後問出來,他又不好不答,答了呢,好像也是大錯。

“說是……告了假。娘娘,您快進去吧。萬歲爺次間等著您呢。”

皇後不再與他多言,獨自跨入了西次間。

皇帝正在更衣換常服,禦前伺候的宮人捧盆的盆,理衣的理衣。見皇後進來,皆停了手上的活路,規規矩矩地跪了一地。

皇後向皇帝行過禮,直身道:“你們都下去。”

宮人們應聲魚貫而出。

皇帝松了松領口的扣子,平聲道:“有話要回朕。”

皇後深吸了一口氣,應聲道“是。”

“坐下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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